从退休大妈到消沉青年,谁在网上教你的孩子学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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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uch my ears,touch my nose”随着iPad屏幕里金发碧眼的女老师转动手指,4岁半的程程嘴里蹦出一个又一个五官的英文,直到老师的手指指向眉毛,小家伙卡壳了,“touch my……”

“eyebrows!”摇摆舞般的引导动作停止了,洋老师清晰地读出了“眉毛”的单词。程程马上跟读,但明显蹿了味,“eye-bo-raws”。

“eye-brow-s。”洋老师语速更慢地带着他读了好几遍,最终,屏幕内外的发音像复制黏贴一样整齐。一米开外的儿童床边,陪课的妈妈许萌开始更新微博:#在线英语打卡第159天#。

这是6月20日成都万千灯火下的寻常一幕,同一时间,相似的剧情正在中国数百万个家庭上演。据比达咨询(BDR)调研统计,2018年中国在线少儿英语教育市场用户规模约为601.5万人,以每年超30%的稳定增速测算,2019年这个数字将刷新为920万——几乎是美国第一大城市纽约和第十大城市圣何塞的人口总和。

而程程正在上的,是国内最大一家在线少儿英语培训机构。它与众多“头部玩家”一起,在这个百亿级规模的市场上竞逐掘金。如今,“纯北美外教”、“严选欧美外教”、“100%英语母语国家外教”,早已成为“后来者”的入场“标配”。

在全球经济增速乏力的今天,中国在线少儿英语教育相对优渥的待遇,让不少“老外”趋之若鹜。谷歌搜索“Teach English online to Chinese kids”(教中国孩子学英语),0.95 秒内能检索343,000,000条结果。

那么,屏幕那头的外教们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况?

“踮起脚尖”下的新风潮

前段时间,一个段子在家长群刷屏——问:孩子4岁,英语词汇量只有1500左右,是不是不太够?答:在美国肯定是够了,在海淀肯定是不够。

许萌也转发了,心情很复杂:“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学,你不学就被远远落下。”年初,她“跟风”给程程报了班,每周两次,她觉得一万多块钱还真没白花:“之前只会唱字母歌,简单打招呼,现在都能跟外教聊几句了。幼儿园老师也说他发音很标准,举手发言特别积极。”

相比而言,章明卓比较“佛系”,从来没给女儿测试过词汇量,报班的初衷也只有一个:“尽早接触最地道的英语口语,好生‘磨磨耳朵’。”

事实上,章明卓跟妻子都曾留学美国,正是这段经历,让他决定把孩子的英语启蒙交给“欧美土著”:“我们考出去的成绩都不差,像我,雅思7.0,但刚到美国时,口语和沟通都有很大问题,算是典型的‘哑巴英语’。”

随着中国对外开放水平的全面提高,儿童英语教育乘风而起,成为K12基础教育中最受“追捧”的一环,而“在线教育”的模式迅速崛起。大数据监测平台Trustdata新近发布的《2018年中国收费类在线青少儿英语教育市场研究报告》显示,在线青少儿英语教育的渗透率从2015年的0.8%增长至2018年的9.1%,4年间提升11倍。随着越来越多家庭认可并采纳这一新型教育模式,在线英语教育在儿童知识获取方式中的比重正急速扩增。

“赢在起跑线”,无数中国家长踮起脚尖,想把孩子托举到更高更远的“起点”上。许萌告诉红星新闻,程程学习的品牌,会在每周一中午12点开放外教预约,为了能抢到“好老师”,她设置了数个闹钟和提醒,还常常因为紧张头天整宿失眠。

精力的消耗不足道,不菲的学费却是真金白银。许萌和章明卓虽然在不同机构购买套餐,但算下来,30分钟左右的一节课,花费均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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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元。根据36氪研究院发布的《K12在线英语教育用户调研报告》,中国家庭每年在在线英语教育上的平均支出为8300元,即便是年收入6万元以下的家长,也愿意每年在这一项上支出6000元。

“简直不能更爱现在的生活!”

一万多公里外的美国佛罗里达州圣彼得堡,Marilyn Harper的一天是从凌晨3点半开始的。简单梳洗,打开电脑,做一点课程准备,几分钟后,远在中国的小朋友出现在她的屏幕里。

一年前,她还是当地一所学校的老师,但因为赚得少、加班多,她感觉越来越厌倦。“工资越来越低,每个班的学生人数却越来越多,很多‘冗余’职位,比如秘书、医务室老师,都面临裁员危机。去年一位美术老师离职后,学校没有再招新老师,而是减少了美术课程的排期,这一度让我十分焦虑。”

在一家中国在线外教平台兼职了几个月,Marilyn便辞掉了工作,“以另一种方式开始我的教学生涯。”她给自己设置的授课时间是美国东部时间早上4:00-9:00,周末稍短,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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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0——即预定率最高的“黄金时段”。隔着12-13小时的时差,她的中国学生基本已是晚餐结束。如果当月手头紧,她还会再适当多上一些课,比如下午的19:30至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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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教线下聚会 受访者提供

为了让孩子们注意力更集中,Marilyn准备了一大堆道具——小白板、字母卡、玩具车和毛绒玩偶。教学课件提到小动物,就翻出玩偶来立体演示;涉及到数字,就用吊车升降做加减法。前段时间,Marilyn儿子的漫威头套派上了大用场:有个被父母拧了耳朵的孩子一直哇哇大哭,直到“蜘蛛侠”出来唱歌,才终于破涕为笑。“这也是学来的经验。我有个朋友是音乐老师,经常弹着尤克里里带孩子们唱儿歌,在平台上很受欢迎。”

Marilyn给红星新闻算了笔帐,每节课25分钟,10美元入袋,结束后简单休息5分钟再上下一节,相当于每小时可以赚20美元,“平均每个月2300美元,税后跟我在实体学校赚的差不多。”

最主要的是,可自由支配时间前所未有的丰沛。“每天上完课,我会打扫屋子,饭后午睡2小时,起来烤饼干、做园艺、会会朋友,然后去接孩子们放学。简直不能更爱现在的生活!”

在Marilyn的“安利”下,好几位前同事也开始尝试兼职,“她们一般是教完3-4节课后再去上班,每个月能多赚200-300美元添补家用。唯一的痛苦大概就是过冬天,因为中国没有夏令时,这意味着最冷的季节里我们每天要早起1小时。但只要能克服起床的艰难,这实在是一份不错的工作。”

其实,Marilyn和同事们的“厌校”心理由来已久。根据美国经济政策研究所(Economic Policy Institute)的数据分析,直到1990年代中期,美国教师的收入还基本与受过同等教育的其他职业持平。但随着近年来国家预算的成倍削减,特别是经济衰退之后,学校开支和教师工资的近一步压缩,截至2017年末,教师的平均工资降低了18.7%,即便有7.6%的福利优势找补,依然没法挽救越来越大的收入差距。正因为如此,这个素来“体面高尚”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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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了2018年美国大罢工的中坚力量。

而最早试水在线少儿英语教育的品牌们,也纷纷将目光投注在这个庞大的群体身上,VIPKID联合创始人陈媛告诉红星新闻,“美国有超过500万的K12教师,平均收入一年大概在3-4万美金左右,在美国属于较低收入的人群,他们很愿意去教国外的小朋友学英语,实现教育梦想的同时还能获得一笔收入。”

跨太平洋的“师资迁徙”

中国市场旺盛的外教需求,以及美国社会可观的潜在供给,为众多品牌圈出了一个空间。而直播技术的迅猛发展打破了地域瓶颈,新的教育模式助推着跨太平洋的“师资迁徙”,催生新的就业空间。美国商业杂志《Fast Company》指出,在当下的美国,原本作为公立学校教师“零工”首选的在线教育,已取代开网约车和送货业务,进阶为一种被广泛选择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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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hley Lunsford的教学道具 (受访者提供)

对于29岁的Ashley Lunsford来说,坐在家里教中国孩子英语,不仅仅是能赚钱,更像是在黑暗中遇到了一束光。毕业于朗沃德大学的她原本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但2016年,严重的消化性溃疡将一切彻底摧毁,不得已,她回到了印第安纳波利斯的父母家。没有工作,没有男友,没有社交,每天的生活就是撸狗和看电视,这让Ashley渐渐变得抑郁消沉。

“得到面试通知的时候超级紧张,拉着我妈妈预演了很久,还在朋友的建议下,专门买了件拉好感的橙色(应聘公司的代表色)T恤。”Ashley告诉红星新闻,一开始她相当焦虑,不知道自己能否胜任老师的角色,但很快,人性化的友好界面就打消了她的顾虑,“它有点像Skype或是FaceTime,屏幕的另一半是一个PowerPoint类型的课件,有大量的卡通和图片,老师和学生都可以在上面操作。大多数课程有25张幻灯片,每张幻灯片上还写有老师提示,告诉你该如何教学。几天下来我就上手了。”Ashley说,每天早上看到屏幕对面那些甜蜜的笑脸,一整天都充满了活力,如今,她不但添置了新耳麦和彩色假发,还把“教室”背景墙刷成淡粉色,“给孩子们一个更有趣、更活泼的学习环境。”

今年2月,干了几十年会计工作的Heather White搬到了密苏里州布坎南县一个小镇,但临近退休的年龄让她根本找不到新工作——即便她还有硕士学位。直到朋友给她打开一扇新大门:“现在每天我在家上课,穿着舒服的睡衣裤,还节约了汽油费和置装费。谢天谢地,这使我免于申请破产,还能看到漂亮又可爱的小孩。并且,因为成功推荐了我,朋友得到了100美元的推荐奖励,我们俩都十分开心,专门买酒庆祝了一番。”

正如国内父母乐于分享课程二维码,一旦被扫码,双方均可获得一节免费课程那样,类似的推荐激励政策,已经成为在线少儿英语品牌们普遍使用的推广手段。Marilyn Harper也是它的受益者之一,“今年我已经得到了额外的400美元推荐奖励。”

但比起“网红”,这个金额完全不值一提。Marilyn说,“我认识一个很酷的旅行博主,她用教在线英语的钱支撑了整个南美旅程。那些异域风情的照片很吸引人,很多粉丝使用她的推荐码,最高的一个月,她得到的推荐费甚至超过了授课所得。”

资源池扩容让外教内部竞争加剧

随着越来越多品牌雄心勃勃地进军在线少儿英语市场,如今外教的招募范围早已不拘于美国、或是K12教师。除了“具备TESOL、ESL(教授英语为第二语言)等教学证书”的硬性规定外,各家以微妙的差异化要求,火热扩容着自己的外教资源池。

有的要求“来自北美、拥有学士学位及以上学历”;有的则在“拥有学士学位及以上学历”的基础上,把目光放大到全部“英语母语国家”;还有的降低标准,“拥有副学士学位(欧美两年制社区大学或职业技术学院学位)”即可。当然,“学士学位优先”。

相对充盈的资源,使外教的“内部竞争”愈发激烈,用Marilyn Harper的话说,“我的预订量开始下降,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Facebook小组里有人下载了微信,前不久有中国家长向这位教师抱怨,每次想预定他的课,总被提示说他不在。这当然不是真的。我们猜测,这大约是平台在调剂资源,确保新老师能有课上。”

而对于身体欠佳的Ashley来说,还有一个额外的担忧。“有位老师发帖说,因为母亲突然病倒,她不得不临时取消整个周末的课程,等她从医院回来,得知自己被扣了100美元。据说取消课程必须提前24小时,否则会遭到严厉的惩罚。她申诉了很久,包括提供母亲的诊断书等等……我不得不祈祷自己千万别像两年前那样突然会吐血。”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全球经济增势普遍放缓的今天,中国在线少儿英语教育相对优渥的待遇,让不少“老外”趋之若鹜。据提供ESL培训及认证服务的ESL Authority公司创始人Quincy Smith估计,目前中国在线教育公司的数目大约有100家,“尽管韩国、日本和俄罗斯等国家也对在线英语辅导有着强烈的需求,但中国仍然是最大的市场。”

线上英语教育的规模化和体系化,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线下外教的供给链条。王潇是一家小型外籍教育中介的“猎头”,几年来主要依靠人脉和互相引介,为国内双语幼儿园、语言培训机构物色合适的外教。但王潇告诉红星新闻,这两年来,他发现生意有些不好做了,很多机构会直接去eChinacities、ChinaJobsDaily甚至LinkedIn发招聘,中介角色也几乎被那些有海外背景的大公司垄断,他坦承“我们手里的优质资源越来越少”,自己公司物色的新老师大部分都来自塞尔维亚、格鲁吉亚、乌克兰、俄罗斯这些非英语母语国家。

无论如何,越来越开放透明的市场,就像漂去渣滓的背景板,温润地承托出不同文化的原色。活跃的数据流穿梭其上,输送着语言技巧和微笑友好,也一点点累积出对彼此国度的向往跟好奇。前不久,Heather阿姨和朋友专门去德州阿灵顿看了一场龙舟比赛,“早晚有一天,我一定要亲眼去中国看看!”

(应受访者要求,许萌和王潇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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