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谷孙谈中国人学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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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大学外文学院将于明天(11月18日)举行“庆祝陆谷孙先生从教五十周年座谈会”。

很久不见陆先生,一进门他就说,我们小时候有个游戏,两人拉手抬三下:“三三三,我们都是木头人,不会说话不会笑。”“我现在就是这样一个木头人。”拗不过我们,“木头人”还是就英语学习问题,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他从当年的座右铭“学好外国语,做好中国人”和多年前凤凰台的“留住我们的精神线索和经脉”演说讲起,畅谈了英语的历史和现状,以及他心目中理想的英语教育。

最近多地酝酿高考改革,将英文总分降低五十分,加在语文和数学上。据说有很多人觉得现在中国崛起了,不需要通过学习语言向西方学习了。您怎么看?

陆谷孙:我看现在权重调整可不是因为“崛起”什么的,中国之大,我不相信有人会自恋到认为可以不学外语了。一方面,现在干什么都要考英文,升学、升职、升官概莫能外,这个最易引发众怒。第二方面,认为—错误地认为—英语冲击了母语,夺取了母语应有的份额。可是不学英语真的行吗?昨晚我看到领导讲话:“中国没有落入中等收入陷阱”,这个“中等收入陷阱”就是从英语“middle income trap”照译过来的。近来网上、报上到处在报道“摩课”,又是英文MOOC(massive open online courses)来的,大型开放式网络课程,把名师名课放在网上晒,不都是“舶来品”?

虽然世界各国语言,使用人数最多的第一语言是中文,第二是西班牙语,第三才是英语,但是作为世界通用语, 就是所谓lingua franca,英语是第一位的,通用的程度和领域,想来不用我多说了。中文,至少在可预见的将来,不可能替代英语。飞机要着陆了,跟地面塔台要沟通吧?非用英文,据说一批老飞行员退不了休,语言也是原因之一。因为世界通用,我们东邻某国为让孩子读出英文,还去给舌头开刀。

还有互联网上的一些名称,比如Yahoo,当然你不搞语言,不必要知道这个词出自《格列佛游记》,但这个词总要认得吧;Twitter、Facebook、Youtube我们虽然看不到,但词也总要认得吧。

文化民族主义者大概会觉得英语是帝国主义的语言?

陆谷孙:把语言跟意识形态附着是完全不对的,当年就连斯大林都说过语言没有阶级性。英美人自己也反对一语独大,主张多样化。他们喜欢讲world English,还有人造个词叫Globish(Global+English),最近用复数形式了:World Englishes。我觉得还是用lingua franca最好,以前阿拉伯人叫欧洲来的高鼻子老外“franca”,“lingua franca”本意就是老外的语言。用这个词就比较中性,政治正确,不像“English”会让人想起英帝美帝。

现在大概有十亿人在使用英语。我以前写过文章,介绍美国印裔学者划分的英语使用者的三个同心圆。第一层内圈是英美、澳新等母语为英语的地区;第二层是英语国家以前的殖民地比如印度、新加坡;第三层是像我们这样在发展的国家地区,第三个圈被称之为继续扩散圈。内圈对外圈的容忍度相当高,我们经常会搞错一些英文用法,比如“我们来谈谈这个问题”,这里经常说成Well discuss about this problem;实际上这里的“about”是因为名词discussion的传染,纯属多余。母语是英语的人对这些瑕疵都能容忍。我在想,你讲“Well well study, day day up”,估计他们也能听懂,反正知道是向上而不会是向下的意思。

英语坐大,主要不是因为帝国主义的掠夺成果,而是因为它的历史。英国最早也是被别人侵略的,被欧陆的日耳曼人打过,然后有了盎格鲁-撒克逊语,后来又被南面来的法国人打过,所以英语的祖宗特别杂,连当海盗的维京人都有份。杂交这词难听,但这是它的优点。这个优点可不是大英帝国打赢鸦片战争打来的,语言的形成有它自己的历史。人家说美国人爱赶新潮,但他们到现在“秋天”还用“fall”,这本来是英国人用法,“fall”是日耳曼那一支古英语里沿用下来,南面法国诺曼人的征服带来了拉丁语的“autumn”,现在英国人用“autumn”比较多,倒是美国用更古老的“fall”。这样的例子很多,可以专门写篇长文章:美国语的因袭保守性。

英语为什么这么受重视,当然和英国、美国两个国家的影响分不开,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它语言本身的因素,这是无论如何不能忽视的。祖宗杂,善吸纳,词汇量特别大,英语词汇现在据说有六十万,OED收了二十五万吧,所以有人说莎士比亚要是活在今天就是个半文盲。连中国人爱说的“关系”,在英文里就是拼音的“guanxi”,这个词已经被它们吸收接纳并作书名了。这些问题不知道教育部的官员会不会考虑。我们需要理解英语的历史和目前的处境,以及它的地位。它的地位不是没有人挑战,不是光有中国的民族主义者在挑战,他们内部也大有人挑战。人要有国际视野,知道得越多越不会大惊小怪。

前教育部发言人王旭明说母语教育令人担忧,因为英语教育太盛行了……

陆谷孙:这个我不同意,英语和母语不构成零和关系。不能把中文和英文或任何外语对立起来。语言能力和敏感都是相通的:记忆力、对比能力、比喻能力、转化能力、换码能力都是在学语言的范畴里,还有虚实概念,比如“夫复何言”四个字很简单,但第一个“夫”是虚的,最难解释。所有语言里难的往往都是虚词。

这个权重倾斜政策试行一段时间以后,我倒很想看看我们的中文教育是不是水平就会提高。我们拭目以待。不过我倒挺同意王旭明说各种训练班办得太多,补课太多。小孩从小被逼学英文,家里来个客人就要做熊猫式表演,家长考考小孩这个词英文怎么说,答对了就很得意。

导致这种教育的是整个体制和社会环境,一心要移民,要出国。普通老百姓看到官二代富二代都往外跑,就也想削尖脑袋往外跑。然后SAT啊托福GRE啊都要考,又要去报班学。这是整个社会的问题,不是英语本身的问题,更不是某某文化委员会这样的所谓“敌对势力”在起作用。再说“敌对势力”也不能开训练班啊,训练班也有好的,但开班是为了赚钱,那是一定的。还有补课,听说有些补课大牛,家里椅子都坐满人,后来者只能坐到坐便器上去了。

回想起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么封闭,学外语的传统倒没有断过,一直坚持下来了……

陆谷孙:“文革”的时候复课以后也没断过。记得有次路过某小学,听到里面在大声读“We are loyal to Chairman Mao”,发音不太准,听上去像是“We are Laoya to Chairman Mao”,挺好玩的。我一直讲,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如果没有合格的英文,难称合格。作为一个国家,没有合格的英文,也难有大国之林中的立足之地。

再说中国人现在不是英文太好,而是与第二大经济体的地位差得太远。这两天编词典我翻到国内某英文大报,说“黑车”叫“black taxi”,也许作为同心第三圈用法可以接受,但圈外人会想到英国伦敦的blacktop或贝尔法斯特的出租车,我们这里说的“黑车”都是私人的车,可不可以叫“unlicensed makeshift cab”,或者说“gipsy car
陆谷孙谈中国人学英语插图
used as a taxi”?还看到国内英文权威报纸上说到“代驾”时用“designated driver”,“designated”是说我们三个人出去开派对,一个人对另外两个人说,你们尽管喝,我今天滴酒不沾,晚上我会开车把你们俩先送回家。这个人才能叫“designated driver”,是指个体群里决定由某人来开车,不是从外面雇一个人来代驾。你说权威大报尚且如此,其他就更不要提了。笑话太多,说了,灭自己威风。

学外语也是在学另一种思维。

陆谷孙:那是。“这事的重要性再强调也不过分”;“中国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仍将是……”这样的汉语句子会让我们熟悉另一种思维。这类比较的例子多得是。语言的本质是比喻。近年来多少我们熟悉的比喻都是借鉴西方的,比如说现在常用的“温水煮青蛙”之类。

英语教材也是一个问题,以前有“Essential English”,讲一个英国老绅士教几个欧洲来的男女同学学英语,好像流行过一段时间,后来就是新概念英语。

陆谷孙:我以前读书时就用过“Essential English”,它内容很简单,“地上有桌子,桌子上有留声机,留声机里有唱片”之类的,内容上讲,含金量不高,主要是跟着录音学它那个腔调。新概念也蛮好,作者亚历山大是专门从事英语教育的。教材的确是问题,民国时候的英文教材有《天方夜谭》《三剑客》简写本,中学时候就学《福尔摩斯故事》了,教材都有一定难度,要跳一跳才能碰到的。因为这些教材的熏陶,民国时候人的英文,拿尖子来比,比现在好多了。不信的话,可看看林语堂办的英文杂志。

您不光英文好,应该说中文更好。您怎么做到中英文并驾齐驱呢?

陆谷孙:首先,这话受不起。我想主要受父亲的影响吧。从小父亲没有教过我一个法文字,教的全是中国的东西。前几天我做梦还在想“停车坐爱枫林晚”怎么翻译,红叶的红用fierier似乎较好。这就是从小学的东西根深蒂固在脑子里了,睡觉时候会从下意识升腾。我读中学时,俄语一边倒,学的是俄语,到大学里才开始学英
陆谷孙谈中国人学英语插图(1)
语。一穷二白,上慢班从头学起。

父亲给我“汰脑子”,让我读尺牍、家书,如《曾文正公家书》《朱子家训》,还背过《对子书》,背唐诗,童子功的影响是一辈子的。越是年纪大,越会回想小时候。林语堂说爱国主义就是老是会想念幼时吃过的食物,我觉得有一定道理。大学以后,教过或没教过我的几位老派学者:徐燕谋、林同济、钱锺书、葛传槼诸位先生的影响都和对先父的纪念糅在一起了。

当然,我的情况可能是个案,不能一概而论。但我回想当时的同学很多都能写一笔好字,现在大学生写字比较像样的似乎越来越少了。不管怎么说,在整个教育领域,那个时候语文的权重也不算太多,现在中文的权重上去了,人们就会更爱国了吗?国家搞好了,人家自然会来爱你。

您觉得比较理想状态的英文教育是怎样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教?怎么教?

陆谷孙:小毛头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放英文摇篮曲和儿歌,而且等宝宝睡着以后也要不断地轻轻放,进入他的潜意识,我把它叫做earstorming(仿brainstorming)。再大一点,可以让孩子多接触些英语的动画影视作品,其实好莱坞历年来拍过多少优秀的动画片,我特别欣赏《狮子王》,里面狮子画得真是可爱,同时也可以给他看国产动画片里的经典比如《大闹天宫》。这样慢慢地给孩子看好东西,培养他们的兴趣。青春期以后可以给孩子看看好莱坞的经典老电影,而不全是今天的美剧。最近我重新看了《翠堤春晓》,拍得真好。只要把握住两条原则,淫秽的东西不用,政治不正确的东西不用。现在孩子面前已经没有道德大厦了,我们小时候还有传统的道德大厦比如礼、义、善、恶、尊严、荣誉等等。

要注意孩子心灵的敏感和柔软,多读能够打动人感情的作品。我母亲走得早,父亲教我背过元稹的悼亡诗《遣悲怀》(当时不谙他的用意):“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拨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小时候不懂,现在终于懂了,这里面有先父对亡妻很浓很浓的感情。现在小孩大概不太读了。低头刷屏,不再抬头望天。我觉得现在孩子的心灵越来越坚硬钙化了,机械化了。我经常对学生说,我只希望你们的良心还是血肉做的,而不是一堆不锈钢。看到爱斯密拉达和卡西莫多的故事还会不会动情呢?我们小时候还是这种书看得多些,比如狄更斯的《艰难时世》,我的一个朋友说一点也不好看,我问他看到马戏班主打狗那一段吗?后来班主后悔了,坐在那里哭。突然感觉有人在帮他擦泪,睁眼一看就是那条狗,爬上来在舔他的眼泪。就凭这么一段,我至少没有忘记《艰难时世》。现在的小朋友右脑是不是都不太去经营了?我觉得倒应该多看看情感丰富的书,给右脑补点形象思维和艺术创作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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