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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笔者偶然发现了一段弹词开篇——《洋泾浜英语》,以评弹这种曲艺形式调侃了近代上海风行的洋泾浜英语现象,不仅为“洋泾浜英语”这一特殊的语言现象贡献了鲜活有趣的语言材料,更为民国时期的上海社会提供了生动可据的现实写照。
五十年代书场中的周云瑞 (左)
这则弹词的创作者周云瑞(1921—1970),原名周国瑞,上海人。幼年随父习京剧,十八岁后改学评弹。新中国成立后,任上海市人民评弹团艺术指导、上海评弹学馆主任,致力于弹词音乐改革,对“陈调”“俞调”“祁调”等唱腔均有所发展。编演的曲目有《荆钗记》《海上英雄》等,《洋泾浜英语》也是其颇具代表性的一段弹词开篇。
“洋泾浜英语”风靡上海滩
作为“接触语言学”(contact linguistics)的一个特殊现象,洋泾浜英语(英译为Pidgin English,又叫作“别琴英语”)其本质是一种混合语言。自四海通商以来,中国与西洋诸国的语言接触日益频繁,开埠前中外商贸活动主要集中在广东沿海一带,18世纪初期的“广东英语”(Canton English)即为早期的中英混合语。上海开埠以后,这种语言接触现象也在上海发生、发展,并以当时上海县城北面的一条小河“洋泾浜”命名,最终发展为相对成熟的“洋泾浜英语”。
洋泾浜英语被广泛运用于语言不通的西人和华人通事、仆役、车夫等人之间,在浅层次的中西交流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也因其零散好记、口语化、不拘语法等特点受到时人的追捧。
《申报》1883年10月25日的一篇《论西人渐染浮嚣之习》文章中这样描述道:
上海为通商大埠,西人之处此者最多,华人类多效其所为。其制造灵巧不能学,乃学其浅近者,效其语言,而语言仍微有不同之处,俗谓之“洋泾浜英语“,西语谓之“别禽”云者,义取生意场中通行之意。……“温都的爱”(one, two, three)、“爱皮西提”(ABCD)会一二句,便剌剌不休,以为时路。
清同治年间,上海广方言馆肄业生杨勋(字少坪)自编的《别琴竹枝词》百首为今人留下观察这种语言现象的最好范例,比如:
请看频呼六克西(六克西:look-see)
为夫的是唤娇妻(为夫:wife)
烟丝好似拖碑哭(拖碑哭:tobacco)
海作高来六作低(海:high 六:low)
又如:
法司为一有为先(法司:first)
好袜处伊问几年(好袜处:how much)
讨泼碎为楼顶上(讨泼碎:top side)
混徒碎乃是窗前(混徒碎:window side)
附:side是洋泾浜英语常用词,相当于place
弹词中的“洋泾浜英语”
洋泾浜英语在近代上海社会非常盛行,连评弹这种起源于苏州、风靡于长三角一带的本土传统曲艺形式也将其纳入内容创作中,《洋泾浜英语》弹词开篇就将当时流行的各种洋泾浜英语词汇巧妙地嵌入评弹弹词中,着实有趣,因为笔者是苏州人,故能听懂绝大部分,试以文字形式记录如下:
ABCD大通行
爱佛来抱台要学两声 (爱佛来抱台:everybody)
交际场中思买脱 (思买脱:smart)
说两声英格里徐格洋泾浜(英格里徐:English)
有一位摩登先生叫乔其方 (摩登:modern 乔其:George)
在那贝恩可里厢做练习生 (贝恩可:bank)
穿的是福林翻新卖相好 (福林翻新:foreign fashion)
洒勒来一月只有几块洋 (洒勒来:salary)
俚倷交一位哥儿勿来恩特密思蒋 (哥儿勿来恩特:girl friend ;密思:miss)
她是司瓜儿翻兴真漂亮 (司瓜儿翻兴:school fashion)
在那考来其里称皇后 (考来其:college)
别有的翻兴格女学生 (别有的翻兴:beauty fashion)
每逢生台好丽台(生台:Sunday;好丽台:holiday)
瓜特强司好拿恋爱讲 (瓜特强司:good chance)
一个儿斯威特哈特 把哥哥叫 (斯威特哈特:sweet heart)
一个儿买爱达令 要叫两声 (买爱达令:my darling)
有时节南京洗艾特 把影戏 (洗艾特:theatre)
勒舞片子看几张 (勒舞:love)
劳莱哈台勿要看 (劳莱哈台:Laurel and Hardy 人名)
希佛莱、麦唐娜是他们好榜样 (希佛莱、麦唐娜:皆为人名)
有时节派克里厢去兜兜(派克:park)
托克勒舞格好地方 (托克勒舞:talk love)
倘然是呒没曼五来看见 (曼五:man)
紧抱开司倒也不妨 (开司:kiss)
末内用空是交交关 (末内:money)
梅内求晓得呒法想 (梅内求:manager)
碟司蜜司掰的会(碟司蜜司:dismiss;掰的会:get away)
乔勃劳斯勿好回家乡(乔勃劳斯:job lost)
阿宪姆弄得无处地 (阿宪姆:ashame)
笔的生司实在僵 (笔的生司:empty cents)
洋泾浜就此拍啷当
摩登青年的休闲娱乐
弹词一开始即交代了时代背景,自1843年开埠以来,上海成为西方文明进入中国的第一站,此埠商业日益繁盛、中西交往日益密切,在这一背景下,滋生出上海市民强烈的英语学习需求,19世纪六七十年代,上海社会就兴起了一股轰轰烈烈的外语热,各类外语培训班大行其道。到了19世纪七八十年代,连普通的茶房、伙计都能和英美客商应酬几句,学生及洋行伙计均以能操英语为荣,甚至连国人之间的相互交谈亦以英语为时髦,正应了弹词开篇中那句“ABCD大通行,爱佛来抱台(everybody)要学两声”。社交场合更是如此,英语俨然成为一种文化符号,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在当时的上海社会象征着较高的文化素养及社会地位,亦象征着一种时髦、开明、先进的人格特质,也即弹词中的“交际场中思买脱(smart)”。
(上海)通俗语及洋泾浜(民国34年)
接着主人公登场,他的名字叫“乔琪方”(让人联想到张爱玲笔下《第一炉香》中的男主人公乔琪乔)。推测这是一个姓方、英文名叫作“George”的洋派(modern)人物,他的职业是在银行(bank)里做练习生,平时穿新式洋服,薪水却不高,每个月只有几块银元。他交了一位女朋友——蒋小姐(Miss Chiang)。蒋小姐穿着一身时髦的学生装,是一个校花级人物。每逢周日、假日是谈恋爱的好机会,他们两个一个唤对方为“甜心”,一个直呼“亲爱的”,一起在南京电影院看几部爱情电影,他们不要看Laurel and Hardy(美国早期电影中最受欢迎的一对搭档)主演的喜剧影片,而是选择看当时的好莱坞大明星希佛莱、麦唐纳主演的爱情片。有时间他们会去公园闲逛,趁无人注意偷偷接个吻。
这一段展示的是乔琪方这个人来到上海后的一些生活实录,包括衣食住行、工作娱乐休闲与社交恋爱,等等,字数不多,但信息量很大。作为一个洋派人物,在社交场中使用英文名是当时很流行的,这让笔者联想到钱钟书笔下《围城》中的一个人物——张吉民,“这位张先生是浙江沿海人,名叫吉民,但他喜欢人唤他Jimmy。他在美国人花旗洋行里做了二十多年的事,从‘写字’(小书记)升到买办,手里着实有钱”,他曾安排女儿与方鸿渐相亲,当然最后不了了之。
乔琪方在银行做练习生,薪水只有区区几个银元,但生活方式却是相当赶时髦,弹词中所谓“foreign fashion”,应该指的就是西服。西服也是西风东渐的产物,因其剪裁得体、简洁挺括受到年轻人的追捧,比如爱好体育、校风洋气的圣约翰大学学子就偏爱穿西服,享有“洋装先生”之美誉。
圣约翰的学生,素有洋装先生的徽号,所以着起洋装来,非常挺括整洁,可称“与众不同”。有一部分的学生们,是终年着西装的,他们大多是华侨,或是广东、福建的。还有一部分,平常只着一条西装裤子,外面加一件长衫。一到了礼拜六下午出去,把上身的西装,烫得毫无皱痕得着起来,把领结整整齐齐得打起来,就此一车离开了梵王渡,大游其上海滩了!
着装西化的圣约翰学子
可以想见,乔琪方是一位相貌英俊(弹词中之“卖相好”)、打扮入时的摩登青年,他所结交的女友蒋小姐也是一位时髦女学生,在学校里称得上是“皇后”级人物。每到周日(Sunday)、假日(Holiday)他们便出去谈恋爱。
周日、假日其实也是舶来品,外侨们来到上海后,继续沿用之前的作息习惯,他们上下班均按钟点,每七天享有一天休息,与中国自古以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终日劳作、全年无休的习惯大为不同。国人受其影响,纷纷效仿,有识之士认为,西人的七日休息法,更合乎天道,为此《申报》有专文讨论之:
然人之身心必欲终年勤动,不使心有少暇,身有少闲,束缚驰骋于名利之场,不将志昏力绌乎?西人礼拜休息之法,以七日而一息,殆亦取天地七日来复之意耶。
于是,七日一息的西式作息法渐渐推广开去,周日、假日也就成了国人休闲娱乐的最佳时光。休闲的方式同样慕西风而尚之。1911年5月9日的《申报》上有一则《海上闲谈》,形容上海一般文明女子之心理,其中包括“夫婿穿洋装通洋文”“身穿外国绸不用中国货”“首饰全用金刚钻”“创办一女学堂”“日日吃大菜”“卧房用外国器具”“与夫挽臂游花园”“出则坐汽车”,等等,这些都是当时上海最为流行的西式生活方式。
“逛公园”“看电影”
最受年轻人欢迎
在西洋流行文化的影响下,“逛公园”“看电影”最受年轻人欢迎。近代上海租界先后建有15座公园,其中公共租界10座,法租界5座。其中历时较久、面积较广、影响较大的是外滩公园(1868,又称黄浦公园、公家花园)、虹口公园(1906)、顾家宅公园(1909,又称“法国公园”)与兆丰公园(1914,又称梵皇渡公园),号称“四大公园”。这四大公园中,尤以外滩公园、顾家宅公园地处市中心。租界公园以1928年7月1日为界标,此前不对华人开放,因此游客基本是外国人。1928年对华人开放后,游人如织。自然吸引乔琪方和女友到此恋爱。
早期外滩明信片
相对于公园的闲情逸致,电影的猎奇涉艳更具魅力。电影自传入上海后,逐步成为上海滩最受欢迎的娱乐消费形式。至1930年,上海已有23家电影公司,37家电影院。到1933年,电影院的数量增为45家。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公共租界、法租界的黄金地段,大光明、南京、国泰等高档影院云集。弹词中提到的NankingTheatre即是当时著名的南京电影院,经常放映好莱坞电影。劳莱和哈台(Laurel and Hardy)是美国早期影片中最受欢迎的一对搭档喜剧演员,1926年,两人开始搭档拍片,劳莱瘦小,哈台胖大,从形象上增加了滑稽感,但喜剧片明显不是恋爱中男女观影的首选。乔琪方和女友爱看的是希佛莱和麦唐纳主演的爱情电影。二人皆是当时家喻户晓的好莱坞大明星,两人主演的影片也被引入到中国。著名儿童文学翻译家、作家、老上海人任溶溶(1923-)在《想起老电影的配角》一文中回忆道:
我从小,也就是说,从上世纪20年代末起,就是一个电影迷。我到如今还记得最早看到的许多电影演员的名字。例如我国的林楚楚、胡蝶、郑小秋、金焰、阮玲玉、陈玉梅、孙敏等等。又例如好莱坞的范朋克、希佛莱、珍纳·麦唐娜、查尔斯·法劳、珍纳·盖娜等等。这些都是当时的大明星,都是演主角的。
希佛莱
麦唐娜
可见希佛莱、麦唐纳不仅在美国家喻户晓,在远东的上海也拥有一批忠实粉丝。两人在20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共合作了四部影片,分别是《璇宫艳史》《公主艳史》《红楼艳史》《风流寡妇》。除了《公主艳史》外,都是好莱坞著名大导演恩斯特·刘别谦的作品。乔琪方和女友选择观看的爱情片,应该就在这四部影片中。
以“自由恋爱”之名
公开行“接吻礼”
西方电影的引入对西式生活方式的传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有人甚至把当时的中国称之为“电影化之中国”,指出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上海与北京和各大都会的时髦女子,都喜穿各种欧式的高底鞋,戴欧式女帽,穿各种斗篷,学白娘娘的装束,这是妇女社会的“电影化”;上海与北京的男女交际场内,往往认识不到十分钟,便已公然举行那最亲爱的接吻礼,这是男女交际社会的“电影化”;上海与北京各位阔人公馆中的房屋,那些装饰陈设,铺排得与电影中最华丽的宫室无异,这是阔人社会的“电影化”。
男女之间可以自由恋爱,甚至在公共场合行“接吻礼”,这在讲究“男女之大防”,重视“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的传统社会是绝对不可想象的。可见民国时期的上海时髦女子,经济地位、教育水平大幅度提升,眼界、见识也大大开拓,她们奋起争取自身的自由恋爱观与婚姻自由权。如1925年上海女界国民会议促成会就提出女子应有“结婚自由权”。当时上海的摩登女子耳濡目染外侨及洋学校学生的西式生活方式,又受到好莱坞电影的熏陶,对于自由恋爱,甚至在公众场合与恋人亲热也变得可以接受了。弹词中所说,“倘然是呒没曼五来看见,紧抱开司倒也不妨”,描述的正是乔琪方和恋人蒋小姐在公园游玩、趁人不备偷偷接吻的场景。
综上所述,乔琪方的衣食住行、休闲娱乐、社交恋爱皆是当时上海滩的时髦样式,方方面面都要花钱。但他毕竟只是一个银行的练习生,“洒勒来一月只有几块洋”,各种消费之下,“末内用空是交交关”,钱很快就用光了。弹词中最后几句交代了乔琪方的结局。“梅内求晓得呒法想,碟司蜜司掰的会乔勃劳斯勿好回家乡”,经理知道了想不明白(他的钱花到哪儿去了),最终他被银行解雇,“阿宪姆弄得无处地,笔的生司实在僵,洋泾浜就此拍啷当”乔琪方没脸回老家,囊中羞涩亦无处可去,他的“洋泾浜”生涯(即上海时髦人生活)就此黯然退场。
时至今日,人们在形容某人说英语讲得不地道、不标准时,往往称其说得一口“洋泾浜英语”,可见洋泾浜英语这一特殊语言现象的强大生命力。通过这一则新鲜发掘的评弹弹词,一方面,我们能进一步理解把握“洋泾浜英语”这种特殊语言现象的精妙幽深之处,进一步充实“洋泾浜英语”的语料库;另一方面,弹词的内容创作虽属艺术创作范畴,但其早已突破了文本界限,直接与历史相勾连,兼具了某种史料的参考价值。今天我们要了解偏西化的民国上海人的现实生活,“乔琪方”的这一段“洋泾浜”经历可资借鉴。
文章选自《上海滩》杂志2021年第10期
制作:石梦洁
审校:冯 晔
签发:吴一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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